【尘炎】何事不重来（四十五）
菩提树下，轮回百世，过往重溯，明晰心境。
惊天动地的双帝之战，以炎帝自燃肉身为代价，换回了斗气大陆往日的平静。
五帝破空而去那日，药尘还是一身白衣，眉目温和，微笑着目送弟子破空而去。
是慈和的尊师模样，唯有藏在宽袖里紧握的双拳昭示着自己的不平静。
炎帝声名远扬，是拯救了斗气大陆的英雄，天府联盟和星陨阁再无人敢来犯。
药尘潜心修炼，斗圣巅峰后却再无寸进，他知晓是自己心境有问题，便不再执着。放下天府联盟的担子，眼见无事可做，又拾起了当初游山玩水的爱好。
攀了最高的山，潜了最深的海，见了最白的雪，走了最热的沙漠。
看过最为平静安和的人间灯火，也踏过最为穷凶极恶之地。
时光流转，有许多地方变了，也有许多地方还如同以前。
实力比当初高深，以前需要几十年方才能走完的地方，如今也只用了五年。
整个中州，如同当初一般，再一次留下了药尘的足迹。
终于，药尘脚步开始踏向中州之外。
将东南、西南、东北几个大陆都走过了一边，又花了五年时间。
药尘的目光不自觉开始望向了西北大陆，脚步踌躇，内心犹豫。
一天后，本来打算走回星陨阁的脚步还是踏在了西北大陆的土地上。
既已决定了要忘记，那便不能惧怕回忆，总归坦荡面对才是放下上策。
迦南学院，黑角域，塔戈尔大沙漠，云岚宗旧址，青山镇，魔兽山脉，乌坦城，萧家旧址……
药尘一步一脚印，将这些布满了回忆的地方一一走过，记忆中的黑衣身影越发清晰。
迦南学院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杀了韩枫；塔戈尔大沙漠忍着剥皮脱骨的痛苦硬生生吞了异火：“焚诀您复生的唯一希望，这次不成功，那就下一次再试”；魔兽山脉里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只为讨要一卷地阶低级斗技；萧家后山，是一切一切的最初开始。
药尘每走过一个地方，都发现那些本觉得随着岁月流淌会模糊、会遗忘的回忆，都还是那样清晰，一切仿若昨日。
药尘负手立在初次和萧炎见面的后山之上，一身白衣随风而起，衣袍飘扬，本是谪仙之姿，面上表情却让人看了心里发苦，那是想遗忘却发现无法做到的酸楚。
药尘苦笑，想他药尘，曾经的大陆第一炼药师，如今却落得个相思不得解的下场。
他这一生活了那么久，碰上了那么多人，走了那么多地方，遇见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为何偏偏对这不过二三十年的际遇念念不忘？
药尘于那山崖上站了一夜，天光破晓时，浑身都浸了凉意。
缓缓睁开那双红眸，落进了初阳的光辉，璀璨而又夺目，只是遗憾无人可窥见。
不忘了吧。
纵使人生漫长，但值得珍藏的人、事、物，也不过寥寥几件。
那久无动静的屏障突然毫无征兆松动，药尘周身泛起强大波动，气息也一层层拔高。
心中一喜，寻到当初萧炎用来炼丹的山洞。
这地方久无人来，早已布满了各自杂草藤蔓，谁能想到名震大陆的炎帝的第一次炼丹是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山洞里进行的呢？
药尘袖袍一挥，清理干净，席地而坐，抓住了突破斗帝的契机。
日子一天天的过，不知不觉，又是几年。
突破之后，药尘并未急着前往上界，在山洞旁搭了一个简单雅致的竹屋，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那日，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
药尘如往常一般闲散度日，执杯饮茶，茶香袅袅，沁人心脾，使人放松。
杯中茶泛起细微涟漪，抬头望去，天边不知何时出现了强大的波动，与乌坦城这偏远小镇格格不入。
飞身而上，这波动出现的奇异，他竟没有丝毫感知，不知对方是何目的，但提起防备总不会错。
他谨慎防备着，许久未有的警惕心也提到了最高，可当那波动里现出那道人影时，他却直接溃不成军。
那人从空间裂缝中踏出，还是一身黑衣，一头黑发还是随意扎起，一双黑眸清澈灵动，见到他时，面上现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朝他弯腰行礼，嗓音清澈明亮：“老师，好久不见。”
药尘罕见的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只学会了接受这份冒出的不合适的情感，但还未习会，如何带着这份情感面对萧炎。
药尘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应了，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把人带到那间竹屋里。他只记得自己脑子乱得厉害，直到一杯温热的茶杯触到指尖时才逐渐回神。
茶杯温热，握住茶杯的修长手指却泛白，冒着丝丝凉意。
温热的茶水下肚，药尘提起一个笑，问道：“怎么回来了？”
端的是关心徒弟的好师父模样。
“弟子通过帝炎和骨灵冷火之间的联系，感知到老师突破了斗帝，弟子在大千世界等了几年，也不见老师破空，心里焦急，这才下来看看。”萧炎笑着捎了捎头，竟有些无措。
药尘握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故作镇定把杯子放回桌上，抬眸注视着对面好久未见的青年。
有些变了，却也带着一些旧日模样。
没有从前那样背负重任的压抑，变得更加温和，看着也添了一份洒脱，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也浸着柔和，人看着比起以前越发温润，想必过的很是轻松和开心。
但还是有些一些小动作未曾改变，比如不知所措时习惯性的捎捎头。
药尘收回目光，落在茶杯里飘起的袅袅烟雾上。
烟雾悠悠升起，又很快散去，茶水在烟雾散去时渐渐变凉。
只道：“你的心意老师知道了，为师还想在斗气大陆多待一些时日，等时机到了自会上去的，你不用太过担心。”
萧炎笑着道：“我知道老师舍不得，我在大千世界也建立了一个势力，名为“无尽火域”，占据了一方地界，将来等实力足够，放置斗气大陆不成问题。”
“我此次前来，是想接老师一起上去大千世界的，老师不在，弟子总觉得不习惯。”
萧炎又为药尘添上了茶，茶香四溢。
药尘静默，那双盛着希翼的黑眸注视着自己，筑起的心里防线全部崩塌，执起茶杯，饮尽。
他永远无法拒绝萧炎。
况且萧炎想得已经那么周全。
告别了风闲，两天后，炎帝陪着帝师，破空而去。
无尽火域已经初具规模，形成了一方势力。
接风晏很是隆重，大抵是各方有头有脸的势力都来了。
萧炎在晏上直接宣布药尘为无尽火域太上长老，拥有至高权力。
药尘忽然有些头疼，他可不擅长管理一方势力。
萧炎有些愕然，旋即笑道：“老师，太上长老的名头只为给您开放所有权力，并不需要您管理事务。您曾说过不喜这些事，当初天府联盟让您费神，弟子就已经非常过意不去，现在您只需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便可。”
药尘看着他，雏鹰早已展翅，翅膀宽厚坚毅，给予了所有人一片温凉。
药尘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眼里是满满的欣慰和骄傲，心底却不免泛起一丝淡淡的苦味。
为人师长，他到底帮不上徒弟的忙了。
自这场宴席过后，无尽火域出了一位太上长老，且这位长老权力与无尽火域创始人炎帝所掌握的权利完全相同的消息长了翅膀般飞出外界。
外界什么情况药尘并不关心，无尽火域的生活很是安稳，他住在萧炎特地开出来的安静小院上。
一开始，药尘还会隔三差五的出来走走，时不时主动找萧炎说话聊天，只是来得越多，见萧炎和薰儿彩鳞在一起时的次数也就越多，渐渐的，药尘也自觉减少了去找萧炎的次数，专心侍弄起了院里的药草。
只当是还在萧家后山的日子，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
萧炎主动问起，药尘也只是笑着说：“当初刚来，许多事不了解，需去了解，如今来得也久了，该知道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如今无尽火域也不需要我管理事务，我也犯懒，不愿见人，图个清静罢了。”
谈话过后，萧炎倒主动增加了来找他的次数，药尘淡淡笑着，没有多说什么，只常备着热茶，萧炎来时倒一杯，两人相对而坐，轻松谈话闲聊。
平静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再一次师徒相对而坐时，药尘忽然平淡道：“小炎子，为师来了大千许久，还未曾见识过大千世界纷呈，打算去体验一番这大千世界的精彩。”
萧炎沉默了很久，久到茶水变凉，茶香消散，才道：“弟子知晓。”
随后将一枚装满了各种各样天材地宝的纳戒送给了药尘，药尘也不推辞，收下后第二天就出门了。
他眷恋安稳，也眷恋平淡，只是无法自平心境，那便只能借助外力、借助距离去消磨。
是下策，却是自救。
比起斗气大陆，大千世界更是辽阔，药尘笑了笑，又能见识到更多不同的人和事，又能走过不少时间。
此后，大千世界开始流传起关于遮面白衣炼药师的传闻，出自他手的丹药品质可与无尽火域相媲美，那些高阶的丹药他也曾当众随手炼成。
一间客栈里的二楼包厢内，坐着一位白衣人，上半脸被面具遮住，只露出了半个鼻子，嘴唇和下巴。
听得楼下说的关于斗笠白衣炼药师的传闻，白衣人无奈笑了笑，当初那场接风晏办的太过隆重，许多势力都参加了，也见了他。
无尽火域太上长老的名头太过响亮，为了防止许多不必要的接触，他不得已才带上了斗笠遮面。
至于关于遮面炼药师的传闻，最初情况是，他路过一个村庄时，遇见有人受了伤，他见那人旁边的妻儿哭的伤心，遂决定出手相救。
手上现有的丹药没有合适的，那人伤势又危急，他才当众开炉炼丹救人性命，谁成想会流出这样的传闻。
药尘起身，走回房间，至门外时，脚步一顿。
房门外站着一个人，与从前无二的黑衣，望向他时黑眸里带着温和乖顺。
与外界传的强大威严仿若两人。
稍稍调整了面具下的表情，抬手取下，挥手将人引进屋。
“你怎么来了？”
茶香袅袅，芳香四溢。
“我来看看老师。”
药尘笑了笑：“你倒是有心了。”
距离师徒两人分别不过一个月，修炼又枯燥无比，本无太多事可讲。药尘藏着心思，言语不敢太过，便只时不时搭上萧炎的话头，说上一两句。
饶是如此，等两人停下话头时，高挂着的日头已经落下去，天边染上暮色，一个下午的时间便是悄然而过。
药尘将人送出门外，那人的面容在天边余留的暮色照映下，有些朦胧。
药尘注视着暮色下的人，本想嘱咐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想到，萧炎早已出师了，许多事情做的比他这个老师还要好，又把嘱咐的话语咽下。
最后只道：“为师的实力虽说不上是顶尖，但能伤我之人总归是少数，你且放宽心，不必担忧。”
萧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药尘笑了笑，只道：“回去吧。”
药尘本以为萧炎不会再来，却未料到，在他打着游历名号实为逃避的这些年间，萧炎却总会来寻他，也不做什么，只和他坐着聊天，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一两个月来一次，有时半年，有时一年，有时两三年，各自说说近况，若需要闭关不能出门，还会特意告知他。
萧炎的这些举动，让药尘痛苦又愉悦。
他痛苦。他出门云游，避免与萧炎见面，借此消磨掉不合时宜却还肆意生长的心思是最大目的。
他愉悦。他不愿萧炎来，但萧炎来了，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是期待。
到底还是藏着些卑劣的心思。
药尘理着手里刚收的药材，心思却不在药材之上。
多年过去，他如今面对萧炎时，已经能很好藏起那些见不得光的情意，显着师徒情，不逾矩。
大千世界也走的差不多了，或许也该考虑回无尽火域了。
无尽火域也算作家，是在漂泊无依的大千世界里，萧炎留给他可回的家。
药尘笑笑，下定决心，回去吧，也省得萧炎再跑来跑去，花费时间。
萧炎再一次来找他时，药尘本想与他说自己的决定，却先被萧炎带来的消息砸晕了脑袋。
“老师，我将无尽火域和斗气大陆连通上了。”
“徒儿曾答应过您的。”
药尘几乎是一瞬间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机械道：“斗气大陆？”
那不过是他当初随意扯的一个借口而已啊。
当双脚再次站在自己无比熟悉的土地上，当再次看见自己的生死至交和亲朋好友时，当望进那双蕴着笑意的清澈黑眸时。
药尘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他这辈子，再无法收回错放在那黑衣身影上的情意。
即使皮开肉绽，即使伤筋动骨。
庆祝会开的盛大，无尽火域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热烈的喧嚣，欢笑声，大叫声，交谈声环绕着，直冲天际。
药尘被各个好友轮番灌酒，即使实力再高深也是无用，几轮下来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迷糊迟钝。
萧炎见状主动接过旁人递给药尘的酒，尽数喝下。
药尘红眸里满是迷蒙，撑着站直身体，拉住萧炎的手臂，不让他再喝，留下一句：“你们轮番灌的可够多了，我们师徒可经不起你们那么造。”
在众人的不满的抗议声中，在人群中人带走了。
一直到远离人群中心，喧闹声逐渐远去，凉风吹过，药尘才恍若惊醒，放开抓着萧炎手臂的手，想说些什么，强压的醉意却强涌上来，脑子变得混沌，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也只当自己本来不想说。
看了看周遭环境，认出这是去往自己院子的路：“为何这里如此清静？”
萧炎道：“老师喜静，我便吩咐了，何事都不往这边来。”
药尘抬眼看他，还是一身黑衣，融进夜色里，几乎要叫人看不清。远处稀碎的亮光却点点映在那双黑眸里，明亮又清澈，叫人无法忽视。
药尘忽然生出一种细疼的窒息感，猛的闭眼不再看他：“走吧。”
你走回热闹的宴席，我走回清静的小院。
抬脚往院子里走。夜黑，醉酒，药尘脚下忽然打了一个踉跄，被人从身侧扶住，药尘一看，竟是萧炎。
有些混沌的脑子反应过来，是自己未曾说清：“为师的意思是你回去参加宴席，我有些醉了，先回去休息。”
说着就要挣开萧炎的手。
萧炎道：“老师，我先将您送回去，宴席待会再去也还来得及。”
药尘慢慢卸了挣扎的力气，萧炎扶着人手臂，一步一步往前走。
忽然希望这路再长点，这院子再大点，最好将这剩下半生的命走尽。这样他的酒就不会醒，这样他就能私心将刚才的离席当做私奔，现在走的路当做平常的回家路。
只是路会尽，酒会醒，命运还在继续。
药尘被扶坐在椅上，萧炎从纳戒中拿出茶具，奢侈的用异火为药尘热了一杯醒酒茶，袅袅茶香四溢，递到药尘面前。
药尘垂眸，伸手去接，白皙的指尖忽然碰到另一股温热细腻，整个手都僵硬了一下，故作镇定的将茶杯接过，淡定的喝了一口，才缓缓放到桌上。
放在身侧的手被垂落的宽大衣袖遮住，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到刚刚碰触到温热的地方。
“老师，没什么事的话，弟子就先退下了。”
萧炎忽然道，而后转身往门外走去。
“萧炎，等一下。”
萧炎又转过身，乖顺的立在原地。
“怎么了，老师？”
药尘袖中的手指蜷缩成拳，一步步走近萧炎。
每一步，好像都需要巨大的勇气，药尘也不知道是那里来的。
可能是萧炎亲自从大千世界回到斗气大陆，可能是萧炎直接给了他一个太上长老的名头，可能是那么多年一直坚持着找寻云游的自己的举动，可能是萧炎连通了大千世界和斗气大陆，可能是刚才喝下去的一杯杯酒。
药尘在萧炎面前一步站定，两个人的距离很近，红眸直直望向黑眸，包含着剧烈翻滚的情意。
药尘忽然俯身，两个人眸子对眸子，鼻尖擦过鼻尖，嘴唇间流着热气，间隔不过毫厘，近乎一个亲吻。
而后忽然头一偏，那唇不知是有意无意，微微擦过嘴角，滑过脸颊，碰上微凉的耳尖，最后下巴搁在肩膀上，双手抱住黑衣身影，话语在耳畔响起：“谢谢……我很喜欢。”
是一个暧昧至极的拥抱。
却触之即离，面容上又挂起笑意。
很喜欢
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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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安静弥漫在这间屋子里，片刻后，萧炎忽然道：“老师，宴席那边还需弟子照料，弟子先退下了。”
而后转身离去，背影似是落荒而逃。
逃离的意味太过明显，药尘上头的醉意散去一些，瞬间明白，自己把人吓到了。
有些想笑，却又忽然觉得伤心。
浓烈的悲伤浸在夜里，浓墨的黑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远处灯火明亮，热烈的喧闹远远的，似乎传到耳边，却让人听不真切。
眼中的泪忽然毫无征兆的落下，砸在地面上，绽裂出一朵破碎的花。
翌日清晨。
药尘坐于萧炎院中的椅子上，有人急忙把茶水递上。
是他平日最爱的。
药尘抿了抿唇，道：“萧炎，去哪了？”
那人声音有些颤抖，恭敬道：“回帝师，炎帝一早就出门了。”
药尘沉默一会，点点头，让人退下去了。
缓缓倒出一杯茶，茶水温热，茶香四溢。
茶水热气渐渐淡去，茶香渐渐消散。
药尘喝下，又续了一杯。
又喝下，又续了一杯。
第三杯热茶终究也渐渐变凉。
药尘终于起身，盯着那紧闭的房门，红眸中翻涌过各种情绪，而后掩下，喝下了第三杯凉去的茶，缓步走出庭院。
只觉满嘴的苦涩。
帝师再次出游，此去再无归期。
曲未终人先散，人未走茶已凉，世间万物规律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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